傍晚斜射的夕阳照耀着片片箱梁，笔直的桥墩把人的视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夕阳下，忙忙碌碌的劳动者们也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闪烁不定的金光。

5月27日南沿江城际铁路江宁制梁场首榀箱梁成功架设的当天傍晚，我写在手机备忘录的。那个傍晚，江宁制梁场丁书记带我沿着架好的桥墩走了很远，和我交谈。

我问丁书记我们的铁路从哪里起点，又到哪里是终点。

“从这里起点。”他伸手笔画我们站的地方，“要修到很远的地方。”他又指了指前方。“直到大地的尽头。”他补充。

之后，我们天南海北的聊着，聊我的大学，聊我刚刚开始的工作，聊明天的天气，无所不谈。那时，我们走到架墩的尽头，仿佛沿着一道道混凝土的阶梯走到了赤色的夕阳下，强烈的阳光刺的人有些睁不开眼。我们踏入一片刚刚翻开的泥土地，有些潮湿，走在上面发出细密的声响。

“你先回去吧，记得好好工作。”丁书记拍拍我的肩膀算作勉励。

“那您呢?”

“我再走走看看。”说着，丁书记朝我挥挥手。

这时，夕阳照亮了南京的一川河水，也辉耀着前方的片片粉墙黛瓦，一座又一座的远山、房屋牵动我的视线，直到很辽远的地方。

我走出很远再回望时，他站在那里，在夕阳的余晖里，他的剪影高大，给人一种比一万年还要恒远的感觉。等我走出很远后，回头再看那片架好的箱梁，再看看夕阳余晖里的书记，只剩下一点点轮廓。他站立的地方有远处民房辉映来的一星半点的灯火，照亮着大地的尽头。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书记没有对我说他昨天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按部就班的工作，仿佛昨天在夕阳下我们并肩前行到“大地的尽头”只是一个小小的秘密。

梁场的工作紧张繁忙，随着大干的到来，大家每天都忙到很晚。这是我实习的第三个月，我也习惯了每天在傍晚的时候沿着架设好的桥墩慢走，去看工地上在夕阳下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我又一次走在泥泞的路上，看一列列辉映着金色的桥墩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交接的地方。太阳快落下了，遂然而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飞向山上的密林，耳畔还是工人有力的口号。我往前走着，在太阳即将沉下地平线的背后，最后的万丈金光轻撒而下，我看到那个人影站在那里，他回头看看我，是丁书记。

他似乎没有意外我的到来。我亦如此。

我们沉默的看夕阳落下，然后返回。

“我经常会沿着我们的项目往前走走看看，我在这里做了一辈子了，修过的铁路、公路很长，走过的路也很长。我走在这些路上，看着大地的尽头就在眼前，我就往前走啊走啊，想要走到大地的尽头。可我走到路的尽头时，却发现大地的尽头还在眼前。”丁书记突然开口对我说，他问我，“你说大地的尽头是什么呢?”

“还是这样的尽头。”我答。

丁书记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

“希望有一天你能走到那个尽头。”他说。

我是春天来到梁场实习，那是三月份。我沿着长江而下来到这里，春夏交际的调子与江风的声音是沿江的人们共同倾听的乐音，巧合的是，我们项目名就叫南沿江，一派江南的印象。

那是三月初，我初来乍到的傍晚，听到工人们在现场劳作的声音还有机器的轰鸣声，那个时候与山对应是空荡荡的，没有桥、没有梁，山对应的风，风吹过来，山就耸峙。

后来的某一天，一栋桥墩架了起来，之后是第二栋、第三栋，它们和暖暖的阳光穿山而过;后来的某一天，我们生产的第一片梁架了上去，之后是第二片，它们和绕指柔的万千晓凤走向前方。

再到某一天，铁轨铺了上去，列车通行，满载着南来北去的乘客看两遍乡野与森林的景色，他们在某一个车站下车，那是他们旅程的尽头，他们下车拥抱自己的爱人，拥抱自己的孩子，拥抱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所挚爱的生活在等待着，但没有人知道，那些奔波的人们要怎么去面对自己的前途和大地的尽头这样宏伟的命题。

或许在某一个春节后的久远记忆里，那时梅花刚谢，在一年四季中最为澄明的阳光照耀下，那些男人女人们带着世间最美亮丽和透明的心情与遐想去北京去上海去南京。后来啊，他们回来的时候，正式凛冬已至，家乡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果会有变化，那就是他们的孩子又长高了一点，他们在一元复始之际离开，去没有亲人和朋友的陌生地方，又在某一个腰间揣着红泥小火炉的时候回归一处温柔乡，整个迁徙人流熊染而发的是磅礴迟缓的乡愁，给人昏昏欲睡的情调。

那时候，木心写下《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念着这首小诗，沿着架设好的桥墩继续走在泥泞的路上，是太阳下沉的时候，夜云的阴影从天边移过来，一点点遮蔽了整片远郊。最后，金黄色的太阳光离开了所有的街道可我始终走在移动的阳光前。

我开始奔跑起来，想要赶在阳光之前跑向大地的尽头，耳边是风声、工人的口号声、倦鸟归林的嘶鸣声。我豁然明朗了，为什么书记如此热衷于追问“大地的尽头”这个命题，因为在大地的尽头处有每一个人都触手可及的美好，潜藏夕阳下的柔软处，又从那里逆流而上直抵心口，而那份温柔的美好被写作乡愁、慰藉、眷恋还有守望。而我们，就像大地的阶梯，沿着逆行的夕阳，将每一个归乡的人送往他们祈盼的尽头，再送给他们一份爱、微笑、责任以及其他的美好。

我跑的愈发的快了。我的热血和心跳支撑着我奔跑，我想赶在夕阳落下前跑到大地的尽头，告诉书记我的答案。